事工相对论|反智一时爽……
Hi。我是Tim。
众所周知,(大陆)改革宗作为基要主义大家庭里的生力军,是一个反智主义色彩浓厚的宗派(迫真)。这一点,只要随便找几个改革宗微信群冲一段时间的浪,大概谁都能体会到几分。
在公众号“拔摩的海岛”推送了曾劭恺博士为20世纪著名的瑞士神学家卡尔·巴特的《教会教义学》中译本第一卷所写的推荐文后,这个公众号又双叒叕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。如果在公众号下留言,倒还可以理解为带有沟通的诚意,那么这种在号主不在的群里发大字报的行为,就颇有梦回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内味儿了。

“小心这个公众号”恐怕言过其实了。魏峰博士的这个公众号内容涉猎广泛。有关卡尔·巴特的内容,其实很少出现在他的推送中。我以“巴特”为词条进行号内搜索,只看到3篇文章。所以恕我不太明白,公众号“拔摩的海岛”如何就成了“把你带入……错谬”的祸首?充其量,只能说“小心这篇文章,不推荐大家阅读”。这种令人迷惑的言论,大概是源于缺失就事论事的能力,无法理解以上纲上线之外的方式去处理问题。

如果再认真一点,可以就这篇推荐文或者巴特的这本书作一些批判。但是如果仅凭在四五年里推送了3篇有关巴特的文章,就把一个公众号判定为把读者带进巴特的错谬里,那专门推送有关巴特文章的公众号“巴特研究”又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呢?真没想到博大精深的汉语,在有些人的批判语言里,没过两回合就捉襟见肘了。
而且卡尔·巴特是不是“新正统神学”,也有待商榷。巴特的神学在华语圈子还是十分新鲜的事物,少有华人神学工作者能从第一手材料进行分析。曾劭恺博士是学习了德语后,再阅读巴特的原文著作,在这个基础上写论文作出他的批判的,而且他的论文是英文的,大部分中国人还没有能力读懂。曾劭恺认为,巴特的神学并非我们所理解的新正统神学。这一错误的刻板印象,主要来自改革宗神学泰斗范泰尔的批判。将范泰尔的批判介绍给华人教会的最大功臣大概是林慈信牧师。根据曾劭恺的介绍,林牧师坦言他自己没有读过巴特,他对巴特的了解完全来自范泰尔(What??)。曾劭恺则认为,范泰尔没有理解到巴特神学在早期和晚期的区别,所以作出了错误的批判。Well,简单来说就是,巴特的神学是不是新正统神学,目前在学界仍然有争议。那么作为连英文阅读都够呛的网红传道人来说,在这个问题上急着发表武断的意见,贻笑大方事小(反正丢人的不是我),误导他人事大。

大概任何一个学科都有民间高手,起码神学没能幸免。就拿这篇作者芳名未知的《浅析卡尔巴特的新正统主义的错谬》(原链接已被屏蔽)来说。文章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定位为“浅析”,但让我没想到的是,这是一篇通篇没有一个脚注或尾注的浅析,好像也太浅了点。如果没有看到标题,我可能会误以为这是一篇小说或散文。好在文章的最后列出了几本参考书目,不过我再次没想到的是,参考书目里没有一本是巴特本人的作品。也就是说,这篇对巴特神学的“浅析”,是根据众多二手材料凑成的三手材料……我不是对科班出身以外的人士研究神学或别的学科有什么意见,不过要是连起码的学术规范都没有,又何必去怪罪别人瞧不上“民X”的研究成果呢?

或许需要澄清一下,否则我大概也会被上大字报。我并非赞同巴特的神学,也不认为新正统主义是可取的。但我关心的不仅仅是这些结论,我也关心这些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。我相信真正使人得到造就的方式,不仅需要授人以鱼,更需要授人以渔。观点必须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,事实需要付出时间和精力进行考据。学术性的研讨规范,在于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。饶毅举报学术造假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。没有考据,若静默不言,也可算为智慧,闭口不说,也可算为聪明。对于学界没有代表性意见、而自己又无力处理的议题,我宁可坦言“我不知道”,也不想不懂装懂,自欺欺人。
反智主义带来的最大危害,大概就是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。善用刻板印象、或者说标签,是十分有益的。但是当刻板印象强硬到连圣经都必须俯首称臣的时候,人就陷入了偏见中难以自拔,丧失了自我省察、自我否定的能力。或许保罗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,才写下“若有人以为自己知道什么,按他所当知道的,他仍是不知道”。

迫于性别和其他方面的压力,今年63岁的贝丝·摩尔离开了她服侍了超过40年的美南浸信会。她是当代美国福音派里最有影响力的女性圣经教师之一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。在2018年的一封公开信里,她向弟兄们这样写道:
几年前我曾被一些极端基要主义者公开攻击和斥为假教师,他们的依据是一些断章取义后又拼凑在一起的内容。我曾询问过他们,问他们是否研究过任何我写的研经资料,特别是近几年的研经资料,去看我是如何得出这些结论。答案是否定的。为什么呢?因为他们拒绝研究一个女人所教授的内容。同时,有几封邮件四处流传,呼吁牧师们不要允许他们教会的妇女进行我 “异端的”查经。
塔城翻译,公众号:高塔与守城者
这岂不是和大陆改革宗网红传道人批判巴特的姿势如出一辙呢?这些极端基要主义者对捍卫他们的信条抱有强烈的信念。而他们的逻辑链却是【女性无权带领查经】,所以【女性带领的查经充满错谬】,所以即使没有充分研究过摩尔的研经材料,也并不妨碍他们大言不惭地作出论断。他们不允许自己的立场受到质疑,认为用非理性的方式就可以说服别人,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这样被“说服”的。
罗翔教授说:一个知识越贫乏的人,越拥有一种莫名奇怪的勇气和莫名奇怪的自豪感;因为知识越贫乏,一个人所相信的东西就越绝对,也根本没有听过与此相对立的观点。罗教授要说的,大概不是拥有知识的多少,而是看待知识的态度。反智主义的表现,不仅在于对某些自己没有掌握的知识的藐视,也在于对某些自己拥有的知识作出绝对化的宣称。一个完全无知的人,不可能相信和宣称任何东西,因为他所相信的,必须是某种知识。而一个拥有某些知识的人,无论他拥有多少知识,只要他不像神那样全知,那么当他把自己的知识绝对化的时候,他就陷入了偏见。
为什么反智主义会成为流行病?大概是因为,首先,作出口号式的宣称时,喊起来很爽,看起来挺帅;再者,也许这是更重要的,这是一条廉价地获得认同的捷径。大多数人都是盲从的。当大众看到有人作出斩钉截铁的宣称时,他们就乐于把思考的权利交托给宣称者,许下信靠顺服的承诺。一组偶像和拜偶像者的CP就这么成了。
借用“巴特的跟随者”“新正统异端”朋霍费尔的话说:愚蠢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,而不是一种理智上的缺陷。